終於完成了這個沉悶的故事,算是對近來的感觸做了些交代,我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究竟要讓現實壓過一切,還是在謀求利益與善良間取得一定的平衡呢?
  這是我的答案,也許,你也有你的答案吧……

  如果你有興趣,請你一起進入這個故事……



  「那真的是一個很繁榮的國家……」老人混濁的眼珠子裡頭映照著一點一點的光亮,彷彿是城市裡的車水馬龍。
  老人身邊坐著一圈孩子,正屏氣凝神的聽著老人說故事,幾隻蜻蜓在孩子的身邊飛,還有隻毛毛蟲正爬過枝頭,掉了下來,啪的一聲伏在老人的肩膀上。
  大毛滿臉興奮的說:「爺爺、爺爺,你說城市是什麼樣子啊?有沒有田?有沒有大樹?」
  老人用著慈祥的眼光看著孩子們,呵呵笑著:「那是很長很長的故事喔……」

※   ※   ※   ※   ※   ※



  新太陽曆一七一五年,我七歲,剛是上小學的年紀,爸爸他開了間公司,在格蘭吉爾國有座主要工廠,於是那時起,我就被爸爸帶到了格蘭吉爾。
  那是我第一天到達這個國度,走出機場外,寬闊的大馬路上各色的漂浮車此往彼來,過往的路人形色冷漠,腳步匆匆,我突然有些害怕這個乾淨無比的城市,緊緊抓著爸爸的衣袖。
  「秀耐達,不要怕,這是個好地方,以後我們就要在這邊生活了。」
  我那時並不瞭解爸爸的意思,當我慢慢長大才明白,格蘭吉爾這個國家的真面目。
  自由之國、閃耀黃金的機會之城、強者至上,有著如同河沙般無窮盡的讚譽,處處都是賺錢的機會,格蘭吉爾就是一個充滿魔力的國度,父親如同瘋狂了一般,棄下了我與母親,加入這場追逐金錢與權勢的遊戲。
  從田野與草原之國來到此處的我與母親,非常的不習慣,然而被拋棄在漆黑幽邃的豪華別墅的我們,只能這麼相依為命。
  當我去上學了,我發現很多很奇怪的事情。
  比如說,母親堅持要我搭乘公車上課,以學習怎麼在充滿陌生人的環境中獨立,當我看到孕婦遲緩的爬上車而讓座時,我發現了周圍傳來詭異的目光。
  在我第十三次看見孕婦上車,而沒有人讓座時,母親教授給我的家教,令我保持著天真的面容,微笑著對那個坐在我面前的哥哥說:「哥哥,可不可以請你讓座給這位阿姨啊?」
  我得到的是一個巴掌,以及咆嘯。
  「這個座位是我應得的權益!你這小鬼憑甚麼使喚我!」
  沒有人為我說話,即使是那個孕婦,也是一臉冷漠。
  那天,我沒有上課,當我搭著反向的公車回到家,母親正好望向外頭,將直奔進她懷裡的我緊緊抱住,讓我的涕淚打溼她的衣裳。

  夜晚,我躡著腳步悄悄地接近父親的書房,期盼著好久沒有抱抱我的父親可以如同以往一般的將我舉在天空旋轉,用他刺刺的鬍鬚輕輕的磨蹭我的臉頰,溫柔的安慰我受到的傷害,那是我印象中的父親,一個最偉大的身影。
  透過半掩的門扉我看見的一個枯槁的身影坐在酒紅色沙發上,他雙臂支在自己的膝蓋上,將頭深深地埋入手掌中,我聽見他的喃喃自語……
  「……更多更多的財富……更多更多的權勢,喔呵呵呵呵……」
  「只要肯向惡魔靠攏,一切都是垂手可得。」
  「只要昧著良心……將過去的一切都拋棄……這個世界強者為尊。」
  「是的……是的,弱者只是吾輩的祭品,他們啊……」
  「……同情心只會壞事,就拋棄吧……」

  那天晚上,我手裡握著媽媽給我的一本童話故事,替父親掩上門,並再也不曾要求父親的擁抱。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升上了中學,帶著品學兼優的評語,母親每天都很放心的送我出門,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在這個城市已經生活的太久的我,早已不是當初公車上挨巴掌的那個小孩子。
  「今天的目標是誰?」
  我蹲在禮堂的陰暗角落,一點光亮縈繞著裊裊煙霧在我的指尖糾結,褐色的草紙包裹著令我頹喪而興奮的香草,那是大麻。
  「老大,老大,賞我一隻吧!」
  我一腳把搖尾乞憐的小角色踢開,沒好氣的說:「滾你的!去把那個女人帶來再說。」
  當我升上中學,我的聰明給了我第一個特權—好學生,功課永遠名列前茅,當班上的小混混開始來找我麻煩,這讓我學會第一個能力,好學生永遠是對的。
  而在我開始反過來找他們麻煩後,他們就發現,不管到底是誰欺負誰,勝利的永遠只會是我,所有人都幫我,只要我這個好學生裝裝可憐,在其他人的跟前哭訴一下,我的身邊就有無盡的盟友與支援,而他們就要祈禱我哪天沒心血來潮的欺負他們。
  如果說成績是學生的「社會地位」,那麼,接下來就是無論學生或成人都抵抗不了的魔力—『金錢』。
  父親沉迷於權利遊戲後,在家的時間很少,作為彌補,給予我相當數量的零用錢,所謂的相當數量,那大概是一般上班族薪水的幾倍。
  所以我花錢像流水一樣,當我將錢使在這些先前已對我相當畏懼的小混混身上,效果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好,這群變得搖尾乞憐的跟班,是我這幾年的得力助手,不管想做什麼事,透過他們就絕對髒不了我的手。
  就算出了什麼事情,又真的有誰會相信我跟這群下賤的生物有關係?
  一個小時過後,我已經赤條條的喘氣,陰暗的體育館角落,堆積的布墊上,沾濕了體液,我的汗隨著喘息滴落,啪搭一聲,在女人的胸口上濺開,當我奮力的抵進,她發狂的尖叫,在這益發昏暗的空曠空間中,猶如鬼魅。
  「別、別在裡面……」
  「嗯……」
  誰管婊子的意見?當我是王,你們皆是螻蟻!
  我總愛在承諾這些女人後,將那些東西,狠狠的灌滿她們,看著她們驚慌的模樣,當白稠流淌,打著哈欠,心不在焉的告訴她們虛假的謊言。
  世界的真理,金錢、外貌,足以讓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話語,變成她們耳中重逾千金的誓言。
  如果說肉與肉的征服是我的第二大興趣,那麼第一大興趣一定是帶著這些女人在她們的男友面前展示新的所有權,看著這些男人憤怒而扭曲的臉孔,讓我非常非常的愉悅。
  對的,這些形形色色的女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她們在跟我上床之前都有感情非常好的男朋友,而我奪其所愛,說是所愛其實也不盡然,我想如果他們之間真的有愛情又怎麼會這麼輕易的被我搶過來?
  我用的不過就是幾個昂貴的飾品、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語罷了,對於我宣揚於外的花名,她們似乎從不在意?又或者天真的相信能夠改變我?
  過了很久,我才總歸出一個結論,這些女人不過是給自己一個為了錢而拋棄前男友的藉口罷了,她們似乎覺得拿著這個藉口去宣揚自己也是為了真愛而做,會讓自己比較偉大。
  當時的我,非常不屑她們的虛偽。
  說是這麼說,那時她們暫時被我的狐群狗黨帶開,而我則輕輕的在那前任男友的耳邊說:「放心,我玩玩她罷了,玩破了我就把她還給你……呵呵,希望那時你還認得出她是誰吧。」
  各種反應不一而足,或是怒吼著張大血紅的眼睛想要衝上來打我,卻被我的狐群狗黨架住,或是抱頭痛哭,當場崩潰。
  ……相信我,這會上癮的……



  吸毒、濫交、飆車、打架,在過去我使用好學生的光環來遮掩,成績好的學生是不會變壞的,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潔白的,猶如天使一般,閃耀著光芒。
  這並不是我的專利,在吉蘭格爾,這是一個常態,這個富足華麗的城市底下,生存了最骯髒的蛆蟲。
  滿面笑容的政客,在全息影像裡頭信誓旦旦的說著他們為國為民,然而你若去查查他們今年作過什麼,包准查不出除了收受賄絡之外的任何事情。
  富商權貴巧取豪奪,壓榨著勞工階級,卻整天哭喊著公司又虧損了多少錢,不得不繼續壓低薪資,但越大越豪華的豪宅卻一間一間的購進,今年最豪華的那棟房子很不巧的正是我家買下來的。
  是的,當初那個偉大的身影,我的父親,已經成為吉蘭格爾的上流社會人士,成就非凡,而我則成天花天酒地,出入聲色場所,我漸漸的厭倦虛假的裝扮,正如這個國家一步一步的揭去道德外衣一般。

  「……」
  「你沒有想說的話嗎?」
  我坐在足以讓我整個人陷進去的沙發裡頭,手裡頭拿的是一杯威士忌,還有一年才滿十八的我,自然是不能喝酒,但還有人在乎這些嗎?
  對面坐著我的父親與母親,父親久未回家,我對他的印象已經不深,那或許也是因為我刻意的迴避,總之在兩人都無意會面的情況下,這次的交談進行至今只讓我覺得像是一場商業會議,交換條件已達成目的。
  「強姦罪並不輕,幸好你未成年,加上我割捨不少集團利益,總算是壓了下來,秀耐達你的年紀也大了,總有一天要接我的位置,該懂得大局為重。」
  「得了吧,老頭,你想說的那些我早聽膩了。」我不屑的說:「你會在意強姦罪這種東西?你的意思就是下次手腳俐落點,別選背景這麼硬的角色,收拾起來很麻煩。」
  「……呵呵,不愧是我的兒子,我果然是後繼有人了啊。」
  父親他轉了轉指上的結婚戒指,藍寶石的光芒不停的閃耀著,母親則木然的看著我們父子倆人的對話。
  我有點擔心,自從一年前我不再維持假象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讓母親天天以淚洗面,比起七歲後就已經在我心中死掉的父親,母親無疑是我心中唯一的支柱所在。
  但母親已經不再流淚,那些失聲痛泣,隨著我飛雪而來的消息一點一點抽離,最後剩下的就是木然的看著我與父親的她。
  父親終於轉過頭去看著母親,他的眼神變得柔和,聲音也逐漸的低沉,一如在外頭時偽善的演技:「……妳呢?妳的想法是什麼?」
  母親的身體微微一顫,閃爍著眼神望向父親。
  我卻不想給他們上演三流家庭劇的機會,挺起上半身,冷冷的說道:「不用問了,你從來也沒問過老媽的意見,現在又何必多此一舉?」
  「在這一點上頭,秀耐達你完全弄錯了,即使我在外頭怎麼狠心手辣,對你們母子倆仍是……」
  夠了!我不需要父親的謊言!
  「是嗎?那麼這些年來那些情婦怎麼算?」
  我沒把那些收集來的照片丟到桌面上,只是隨意的扔進垃圾桶,父親看著裝盛照片的牛皮紙袋眼神默然,這是一個幾乎公開的秘密,我這幾年所收集的照片在如今已經是多此一舉。
  「強姦的確不是什麼問題,因為這些情婦裡頭有三成是你先強上了人家後用種種手段買下對方的身心,說起來我的一切都是在收集著些東西的同時向你學到的,我們真的是父子不是嗎?這種技巧幾乎是不用練習就上手了。」
  我一直以為母親從來都是傻傻的相信著父親,因為太深愛著他,所以才會被其瞞騙,然而當我把話說開,母親卻仍然沈默不語,似乎早有心理準備。
  父親並沒有說話,我攤開來說的這些並不是他的罪惡所在,在吉蘭格爾這麼多年,他所鑄下的大錯已經多不勝數,只是對吉蘭格爾人來說,只有強者才是唯一真理,真理、善良根本都是狗屁,每個人幹起壞事從來不覺得有問題,心安理得得很。
  所以,只有這種『家事』,或許能夠………
  能夠什麼!我不過就是希望看看父親慘敗的臉!
  但又如何,這能證明什麼?殺人都不再是什麼錯誤的他,怎麼會為了區區親情、與母親的愛情而動搖?
  我究竟想看到什麼?

  我什麼也沒看到,因為在父親有動作之前,疲憊不堪的母親站了起來。
  「我累了,先回房休息。」
  母親眼睛像是已經閉上一般,輕輕的走向門邊,突然停下腳步說道:「……明天我會填好離婚協議書。」
  她轉了過來,無比眷戀的看著我們兩個男人,輕輕的笑了:「你不是問我的意見嗎?可以的話,請將秀耐達送回我們的故鄉吧……」
  那是我見母親的最後一面。




  母親隔天被發現陳屍在浴室裡,死因割腕。
  葬禮上頭我沒有哭泣,親友們都在背地裡罵我沒血沒淚,枉作人子,但我什麼都聽不到,在我的眼裡只看到母親最後的音容,隨著棺木緩緩的下落,褐色的泥土一層一層的覆蓋上去,把一些什麼埋藏了起來,卻又釋放了些什麼。
  父親跟我一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但我相信他是因為毫不在意,畢竟他在外頭有這麼多的女人,母親是不是還能是他心中最特別的一個人?甚至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曾經愛過我的母親,我小時候記憶中那個把我與母親當成為一的男人,似乎跟眼前那個還飽含著中年魅力的人,並不是同一個。
  「秀耐達,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你還有你的事業,權勢與金錢,我這麼想,而冷漠的看著他,他似乎也察覺到什麼,疲憊的閉上雙眼。
  「啊,萊恩先生,這真是太不幸了,希望不會影響到你的生意啊,聽說下個星期還有項大投資案等著你的主持呢!」
  我看著走過來的瘦皮猴老頭,恨不得一拳打在他彎曲的鷹勾鼻上,打擊對手打到我母親的喪禮上來了?
  這個老人是父親的競爭對手之一,最近正好在父親的攻擊下損失了不少生意,見到我家中遭逢驚變,居然探路來了。
  父親轉過身來的時候,已完全看不見適才的頹廢,精神奕奕,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微笑的看著眼前的老人,伸出手去與他相握,說:「利透先生,你也是來致哀的吧?拙荊不幸別世,我的心中固然十分悲痛,但你也知道在下號稱不死鳥,從來只有遇強則強,碰到挫折就會把所有的痛苦都還給下一個對手,呵呵,不知道誰是我的下一個對手呢?」
  利透老鬼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必定想不到父親的表現是這個樣子,而我卻一點也不驚訝,最近幾年,父親的表現讓我感覺到他已經一點也不再注意我與母親,今天他又怎麼會為了區區的妻子之死而影響到事業的處理?
  「……我走了。」
  父親訝道:「你不把葬禮參加完嗎?」
  「如果沒有心,就算葬禮連續辦他個一年,也只是表面工夫而已。」我說。

  如果真的愛她,不管在什麼地方,她都在我的心裡。


  據說在我走了之後利透老鬼還是不死心的想來打擾父親,讓他在葬禮上出糗,說些不合時宜的話,但怎敵得過老爸的老奸巨猾,反而被氣得當場昏倒過去,父親的報復不止於此,半年後利透的公司就被父親所整垮,老鬼只能去當乞丐,沒幾天利透就真的成了老鬼。

  而我,離開了那群狐群狗黨後,努力唸了半年書,加上流水般的花錢出去,拿到了一間不錯大學的入學資格,在裡頭就讀。
  我的改變停止了,但這個國家的改變卻一直進行下去,我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看見街上被搶的婦人的嚎啕大哭,在川流的人潮中彷彿聚光燈投射所在一般,天地間只剩她的存在,全世界沒人看見她。
  強盜施施然的從人群中穿過,連一隻伸出來阻止他腳步的手都沒有。

  四月十三日,晚上八點零六分。
  我和同學走在大街上,如同以往一般,飆車族呼嘯而過,我們沒有在意,這種情況已經太過常見,根本不足以引起我們的注意,大街上的車緊急煞車、驚慌失措,卻沒有人敢按下喇叭。
  太過平常的事情,阻止不了我們聊起電影與名牌的興致,然而在稍後,我就聽見了一聲慘叫,就在我們前方不遠。
  但我們沒有加快腳步,並非我沒有好奇心,只是我的朋友們似乎並不在乎,仍然繼續原本的速度。
  過了幾分鐘,我們看到一個少年倒在血泊中,因為失血太多,沒有力氣站起來,血還在繼續的從頭顱上、手臂、肚腹間流下、噴出,可能過不了多久就會沒命。
  但沒多少人停下腳步,只有很少的一些人站在一邊圍觀。
  「……真凶狠啊,一下車就刀棍齊飛,一下就砍成這樣了。」
  「仇殺嗎?」
  「不是吧,聽說好像大叫著『長這麼醜還趕出來嚇人?我們要替天行道!』這種話,應該是無聊出來砍著玩的吧。」
  「是喔,真倒楣,你猜他還能撐幾分鐘?」
  我驚訝的聽著圍觀者說的話,沒有人打電話報警跟叫救護車嗎?
  「這年頭多管閒事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總是被誣告,我看我們快走吧,明哲保身啊。」
  「說來也是可憐,不過說實在的,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也活該被砍。」
  「世界就是這樣啊,強者說了算,弱者就自求多福吧。」
  「不過,呵呵,你們不覺得那句長得醜還趕出來嚇人很有趣嗎?」
  同學們一言一語的說著閒話,如同站在一邊的那些旁觀者,我站在他們的中央,緊握著我的手機。
  好像回到了那輛公車,眼前站著那位孕婦,幫忙?不幫忙?
  承擔著危險,卻沒有人理解,只會惹禍上身,真的幫到忙了,是不是會有人感謝?還是為了利益誣告你,又或者冷漠的看著你。
  其實在我心底,我還是當初的那個小孩子,我發抖,覺得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眼前倒在血泊中的那個少年,他也是一樣的冷嗎?他是不是也感受到世界的孤離,每個人都離開彼此遠遠的,帶著滿是尖刺的的殼,那叫做懷疑、叫做嫉妒、叫做欺壓、叫做冷漠。
  我按下了手機的通話鍵。
  打破了殼。

  大學三年我投入了抗爭運動。
  我後來發現,打破了殼的不只是我,還有更多更多的同志對於吉蘭格爾的冷漠與自私產生了反省,我們究竟是什麼?要當什麼樣的人?我們開始順應著本心去思考。
  白天我們跑到了總統府的面前去示威抗議,抗議官員是國家的蠹蟲,要求清廉、效率、自律,我們期待被我們這樣大肆行動所攻擊的政府,會有所收斂,即使這是一個太天真的夢想。
  晚上我們通常主動去幫忙各種弱勢團體,比如孤兒與獨居老人、殘障人士,吉蘭格爾在我還小的時候,社會福利機制相當健全,但整個社會風氣的改變令人的同情心消失殆盡,所謂的社會福利也就名存實亡,善心捐款更是少的可憐,社會上充滿了弱勢者乃是自己不努力才會淪落至此的想法。
  工作的推展並不理想,不但同志的成長數十分遲緩,我們的抗爭與照料效果也非常有限,社會上給我們的評價一面倒的嘲諷,而我的夥伴們並非全部都如同我一般毫無後顧之憂,許多人在半途困於生計與家庭不得不退出。
  我不得不說,雖然在我與父親鬧翻了之後,他仍然沒有停止每月給我的資助,我也才能一邊完成學業,一邊繼續我的抗爭運動。
  但我始終不敢透露出我的身世,如果讓這些同志知道他們的夥伴居然是這個社會中最大蠹蟲之一的兒子,想必會造成極為不當的影響。
  這天結束抗爭之後,我倚靠著紅磚牆坐著,時間已經是晚飯時間,我們一群人三三兩兩在總統府附近找地方坐下休息,恪吉爾把一個漢堡遞到我的面前,自己打開另一個,狼吞虎嚥的吞了起來。
  「恪吉爾。」
  「嗯?」他抬起頭看著我,因為燈光昏暗,我對他的表情看不大真切,我想應該是疑惑的表情吧?
  「你覺得我們要抗爭到什麼時候,這個國家才會改變?」
  他呵呵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說:「總有一天會變的不是?我們要相信自己做得到啊。」
  我看著他,很認真的說:「我知道,但我怕會來不及。」
  恪吉爾放下手裡頭吃了一半的漢堡,幾根生菜掉到他的褲子上,但他沒有去管,只是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的工作就像是傳教士,我們相信我們是對的,並且希望更多人被我們影響,可是這並不容易,或許必須一代傳一代,我想這個國家變得更好的那一天我們可能看不到,可是我們還是得去做。」
  是嗎?影響一個算一個,即使只拯救了一個人也是功德,成功不必在我,只求有所作為不愧己心。
  「你說得對,或許是我想的太多了吧。」我苦笑說:「我母親死了,她是間接的死在這個國家錯誤的觀念底下,而直接的死在我與父親的罪孽。」
  說到母親,我的心臟就一陣陣的抽痛,肺部呼呼呼的傳來沈重聲響,我要很費力才能說出話來:「她是天使,是上天派來拯救我與父親的,但她始終還是沒有救到我們,她用自己的血當作補償,償還我們的罪惡,犧牲了自己。」
  恪吉爾看著我,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安慰我好,我繼續說了下去:「……我不需要安慰,母親離開我的事實我已經能夠接受,我只是擔心在我們成功之前,有多少的天使會離開我們?又或者我們根本沒有成功的那一天?」
  恪吉爾站了起來,望向漆黑的天空,天與地的交界一片火紅,那是城市的燈火。
  「看到沒,地獄的業火在焚燒這個城市。」
  他轉過來看著我:「你我其實都清楚,已經來不及了。」


  預言很快就成真。
  吉蘭格爾局勢急轉直下,由於企業家剝削太過,巧取豪奪,貧富差距日益增加,政府內部惡鬥,政務近乎停擺,到最後處處都是鬧事的貧民,街上處處可見殺人、放火、強姦、搶劫。
  失去了良善之心的國民,信奉強者為尊的至理,既然在財富上爭不過那些企業家,就用野獸的本能來行事,偷搶拐騙不再是令人不齒的工作,而是致富的唯一途徑。
  政府所能採取的唯一行動就是血腥鎮壓,當一個地區產生民變,宵小的數量超過可控制的範圍,就派出軍隊對其攻擊,攻擊對象包括一切可見生物,不只真正的罪犯,許多無辜平民亦喪生其中。
  但真正導致這個國家毀滅的導火線,卻發生在我們的身上。
  51區血腥夜發生後的隔夜,我們前往總統府示威抗議,反對血腥鎮壓,要求總統下台。
  想當然爾,這是於事無補的,總統宣佈全國進入戒嚴,無限延長任期,並拿蠢到堵在自家門口的我們開刀,當軍隊與坦克開進府前廣場,一場屠殺開始了。
  血與肉橫飛,坦克壓過我的同伴們,將這些與我一起歡笑喝酒的朋友化為肉泥,步槍彈穿過我的同伴們,在他們身上開出一個又一個的大洞。
  在我犯傻發愣的當下,恪吉爾拉著我往外跑,大叫道:「走!事不可為,我們得留下反抗的種子,不能夠全死在這裡!」
  我被他拉著往外跑,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忽然間恪吉爾頓了一下,我的臉上被一蓬血肉所覆蓋,紅紅白白的血塊與腦漿,腥臭不堪的味道讓我作噁,那是恪吉爾的血肉,他的頭被子彈所貫穿!
  「恪吉爾!」
  我瘋狂的大叫,瘋狂的朝外跑,眼淚不斷的往下掉,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死,我要留下命來存續反抗種子!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只模模糊糊的記得跑到後來有一群穿著黑衣的古怪男人護著我走,他們手上拿著威力極大的武器,消滅了離我最近的士兵,並擁護我上了一台廂型車,我則模模糊糊的睡了過去。

  啪搭。
  我感覺到燈開了,我也醒了。
  我在家裏,自己的房間,我身上蓋著的是我熟悉的淡藍色床單,我慢慢的爬了起來,父親正坐在我床邊的椅子上看著一本錨金線裝的書,見我醒了,他便將書闔上,望著我不發一語。
  我想了想,有些意志消沈的說:「我睡了很久?」
  父親道:「大約12小時。」
  「現場怎麼樣了?」
  「幾乎都死光了,勉強救了些出來,大概只有一二十人吧,這些人我徵求了他們同意,先讓他們流亡到國外去了。」
  我看著父親,他應該是為了我才去救我的同伴?目的是什麼,是要我該收心回來繼承家業了?
  「你的條件呢?」我語氣有些冷硬:「要我做些什麼。」
  父親的笑聲有些悲涼:「需要什麼條件?」
  我看著父親的臉龐,他多了許多的皺紋,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壯年人,究竟是什麼讓他變得這麼老?他掌握著無比的財富與權勢,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理應像個年輕充滿活力的樣子。
  是啊,父親已經不再年輕了。
  「……你過得還好嗎?」
  「過得沒你好,你都不看電視嗎?」
  我有看,你在電視上仍然意氣風發,想到這裡我的口氣轉冷:「可是你看起來倒是過的挺不錯的,帝國越來越大了,聽說不只吉蘭格爾這裡,世界各國都已經有了不下於本部的大型分公司了吧。」
  父親笑道:「是啊,吉蘭格爾的夢也到了盡頭了,現在我們家的資產大多在外,這是花了大把銀子才換來的成果,現在吉蘭格爾的亂局讓資金的轉移特別困難,若不是三年前我就……」他頓了一頓:「其實總公司已經不在吉蘭格爾了,真正的總部在去年已經轉移到了吉魯灣。」
  我無法掩飾眼中的驚濤駭浪,吉魯灣,田野與草原之國,一個環境無比優美卻低度商業利益的地方,也是我們一家三口的故鄉。
  「為什麼選在那個地方?」
  「因為那會是你的舞台,只有離開這裡,你才能有所表現。」父親露出我以多年沒再見過的表情,那是我小時候將我舉在肩膀上的父親。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是幸福,秀耐達。」他說:「可是不是只有善良就可以完成你想要的一切,你還需要權利。」
  「權利與金錢可以帶給你力量去改變這個世界,所以你需要手段,然而像我這樣的人,被慾望的怪獸所控制,泯滅人性,終究只會毀滅,就像這個國家一樣。」
  父親說道:「所以你必須離開這裡,不能與這個巨大的怪獸一起毀滅掉,充滿善良的人才能帶給人們希望,帶著我給你的金錢與權利,加上你的善良,就可以做到我們以前都做不到的事情。」
  我突然知道,父親一定發現了什麼事情,而他這幾年來的所作所為都只是掩飾,他的改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母親說過,我跟父親真的很像,不只長相,連思考都無比的相似……
  「是媽媽嗎?」
  父親笑了:「秀耐達,我錯了很多年,但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始終沒變的就是愛你與你的母親,你們是我最重要的人,不管是從前或者以後,都不會變。」
  他站了起來,背對著我,我看見了他的背影,一如童年的回憶,那樣的高大。
  「你該走了,在聽到我的消息前,不要回來了……」
  「爸!」
  聽到我這聲好多年不曾出現的稱呼,父親的背脊猛然一震,但他卻沒有轉過身來。
  「我不會走,你留在這裡,我怎麼可以離開你!」
  父親彈彈指頭,帶著歡愉的聲音說道:「人生的最後,我很開心……但你真的該走了……」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已沒有機會,我感到背後有人在我的脖子上刺了一刺,意識就漸漸消失……
  「秀耐達,爸爸永遠愛你……」


  三日後,吉蘭格爾各地軍隊起兵自立,演變成軍閥割據的局面,各軍閥為了私利互相攻擊,吉蘭格爾過去的光榮不再,華美的市容、先進的科技全部毀滅,淪為人間煉獄。
  上位者的私慾、百姓的自私,讓這個國家萬劫不復,從此沉淪,一蹶不振。
  父親的商業帝國由於他的遠見,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打擊,僅損失吉蘭格爾的部份,雖然這佔了幾乎四分之一的公司資產,但只要營運得當,在幾年之內就可以恢復過來。
  甚至心狠一點,利用吉蘭格爾的動盪不安,進行糧食、武器、民生必需品的生意,這個商業帝國可以在短期內變得更加龐大。
  但父親沒有這麼做。
  他在幾周後死於游擊隊的槍下。
  在他死後我接到他的一封短信,信中內容寫著:
「秀耐達:

  受到吉蘭格爾這個惡魔所誘惑而沉淪的我們,理應隨著這個國家而毀滅,不只是我,全體吉蘭格爾國民都必須擔負這個責任,我這個首要之犯,不過是先走了一步而已。
  在吉蘭格爾這塊土地上的我們因自私自利與貪念而獲得飛快的成長,在這個過程,我們拋棄了道德與天真,認為這樣可以幫助我們擊敗更強勁的對手,前進更好的未來,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擊敗弱小的、捨棄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讓強者更強,弱者敗亡。
  只是,這種沒有道德、關懷、愛心所維繫的社會體制變成畸形的怪物,牠失控的毀了所有的人,包含培養牠出來的我們。
  你的母親對你的教育是對的,她平衡了失控的我。
  秀耐達,不要走上我的路,你可以用我的惡來保護自己,但一定要記得你母親的善,只有這樣你才能走下去。

  P.S:永遠愛你

                                  父親絕筆」




※   ※   ※   ※   ※   ※

  「爺爺,故事就這麼結束了嗎?」
  我回過神來,看著圍著我的孩子,他們有些人打著哈欠,有些人則眼睛閃閃發光,這真的是很無聊的故事呢。
  「爺爺,有一天我也可以去那麼繁華的地方去看看嗎?我好想看看漂浮車,還有那些好高好高的高樓大廈!」
  是嗎?這才是閃閃發光的原因吧。
  我說:「可以啊,等你們長大了就來找爺爺吧,爺爺答應你們一定帶你們去看看那些有趣的東西,可是你們也一定要答應爺爺,不管什麼時候都要當個好孩子喔!」
  「好!」
  「爺爺不能耍賴唷!」
  「我們打勾勾~」

  這群孩子是我的夢想,也是世界的希望,如果吉蘭格爾的大家,在還沒接觸到現實的醜惡之前就知道善良的必要,或許毀滅就不會到來了吧?
  我這麼衷心的希望著。

  「總裁,開會的時間到了,您要上車了嗎?」
  我望向一身俐落套裝的秘書,輕輕的笑了笑,向孩子們揮了揮手。
  「今天的故事講完了,明天,還有新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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